84.玉楼春(七)

东西,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七郎你要进学了。

  那天去下学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他竟然看见寿姨娘站在门口。甚至极其难得的把他拉在身边,带着难得的轻松。

  那天雪下的特别大,她拉着他走过游廊,穿过花园,花园里有粘着雪的梅花,遒劲的枝干,红色的梅,洁白的雪。

  寿姨娘折了一支梅花,簪在他头上。

  他叫了一声“娘”。寿姨娘睁大眼睛,瞪着他,半晌,笑了。

  “姨娘,姨娘。”她说,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该这么叫。记住,太太是你亲娘,亲娘。”

  她的吐息如云。

  他永远记得她摘花的时候,衣袂飘飘,纱衣被夹着雪的风呼呼吹起,显露她过分纤瘦,过分妩媚的腰肢。

  霎那似汉赋里说的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一个雪夜,她从京城的佛塔上跳下去的时候,也是这样衣袂飘飘。

  临死前,她说:“我的罪孽赎清了。”

  从此,他就住在了后宅中太太正院的附近。归太太教养了。

  后宅永远是那样的——阴郁潮湿的老房子里,奢华的家具也总是带着粘腻的触感,阳光再猛烈,也照不进长廊深深。

  一重又一重的帷幕后面,烟雾缭绕里,捻着佛珠,抖着烟枪,躺在榻上的太太,永远挂着瓷一样不变的和蔼笑脸。

  阴影里,那些姨娘们,仿佛是依赖着大蜘蛛的寄生虫,总是挤成一堆,窥窥笑笑,缩在一边的,只待太太一高兴,叫道:“翠钿、红艳,过来!”就悉悉索索地爬出来,驯服地听从指挥,等待残余的羹饭。

  即使再鲜亮的颜色,仍旧一切都是蒙着枯灰的。

  只有进进出出的他的庶兄弟们,年少的面容,鲜嫩的肌肤和健壮的体格,能为这阴冷潮湿里带来一点火气,一些青春生命的热度。

  但是他们常年酒色财气——有时候,他的哥哥们不过十几岁,就已经松弛了——族学不过是日常去点卯而已,不光是眼角下酒色过度的青色,脚步的虚浮,只会谈论玩乐,也是青春早早就去了的那样从内而出的松弛。

  这些人的青春,来乃天赐,挥霍之下,便如朝露,还要被阴暗的大宅子再吸去,在姨娘们和太太的挤眉弄眼里——也就没几分热度了。

  程继灵不太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被记在了太太的名下。

  太太却再也没有像那一年那样,留他在屋子里吃点心喝茶。屋里的那个男孩子用的尿壶,也再没有教他用过。

  别的兄弟吃喝玩乐,这些吃喝玩乐。太太也从来不会提供给他。如果有谁多和他说半句读书之外的话,第二天就能被太太打断腿。

  一次,他族学内的一次考试,得了个头名。太太叫程继灵过去,除了打量他的容貌,就是问:可进益了?

  他只是抿着嘴唇,不愿意说一句话。

  太太便吐一个冷冷的烟圈:“你那个姨娘有勇气拉着你跪雪地,有勇气从塔上跳下去,你如果连书都读不好,再跳不出去这些污糟的地方,不如当初就进了我的屋子呢。”

  他扭头就跑。

  后来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这个儿子,早就被父亲遗忘在了程家深处。

  是那天,他和寿姨娘,在天雪地跪了一天也不肯进太太屋子之后。嘴里骂骂咧咧骂着“婊/子”、“婊/子儿子”,脸色发青的太太,亲自通知了程传宗——他的生父,安排他进了族学启蒙。

  但是,他依旧恨她。

  直到――

  他每次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大家都说他在祖母跟前侍疾。

  当然,他也没有见过他的祖母。

  只是人们都说,说他的祖母是个贞妇,程家本是书香之家,门风刚烈,她便守寡几十年,把独子拉扯成了一代学士。

  圣上钦赐贞洁牌坊,那石头做的贞洁牌坊、御赐的节妇牌匾,就那样光辉地立在他祖母的院门口。

  人们还都说他的父亲是个顶孝顺顶孝顺的,不愧是先世大儒的后裔。

  他考秀才前,终于见到了一次父亲和祖母。

  他按照考场上的惯例,去聆听作为学士的父亲的教诲。

  父亲却只是背对着他,甚至对这已经长到十几岁而从未见过一面的儿子毫无兴趣,连头都懒得回,嘱咐了一些最枯燥无味的话,诸如“自己用心点。”

  便打发他回去,专心喂着他的祖母喝药。

  他恭敬地应完了父亲,正想上前和祖母打招呼,却被骇然地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阴森森的层层帘子后,露出的一张干瘦的女人脸――年纪大了,褶子爬满了。

  那双狰狞的眼,正越过他父亲的肩头,打量着他。

  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眼神。那眼神巡视着他,似乎在分辨什么。

  当注意到他的鼻子、下巴这些像父亲的地方时,这双眼是温柔的。当注意到他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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