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口都吃得很细,嚼得很久。
年糕本就不大,即便吃得再慢,也很快就吃完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上还沾着些豆粉的破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突然说:“我叫阿诚。”
“阿诚?”妙芳又问,“哪个诚啊?对了,你姓什么?”
又是很久的沉默,他才说:“我不知道。”
临近过年,有钱人都愿意做些慈善,两位修女嬷嬷出去募捐收获也就大些,虽然依旧不宽裕,院里的三餐偶尔也能见点荤腥了,妙芳时常在弄堂里转转,若是发现阿诚被关在夹间里,那必然是饿着肚子的,妙芳就会将自己的那份不多的食物分他一些,有时是一个大约只够一口的小饭团,或者一只水煮的番薯,小年那天难得,有个鸡蛋。
两人也会聊一会,多数时候,都是妙芳在说,虽然妙芳知道得并不多,但阿诚还是对她描述里的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她也能阿诚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到什么。
依稀记得,妈妈从前很疼爱他,可是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突然变成了魔鬼。
妈妈不让他出门,不让他读书,不关照他的生活,她常常不给饭吃,又不让他饿死,她不骂他,但总是打他,狠狠地打他,就像想要打死他一样,眼里冒着很凶的光。
妈妈给人做帮佣,那户人家据说在上海都很有地位,房子很大很大,花园也很大很大。
每年的初一,是他唯一体面的日子,那几天妈妈不会打他,还会把他打理干净,换上新衣服,带他去主家拜年,大小姐和大少爷都很和善,每人都会给他一个红包,还有一个小少爷,穿着精致的衣服,很可爱。
果然到了初一的那天早上,妙芳看到阿桂牵着阿诚出门。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阿诚干干净净的样子,皮肤很白净,眼睛大大亮亮的,是个可爱的正太,只是因为过于瘦了,新衣不太合身,所以空荡荡的有些滑稽。
阿桂有些急,连拖带拽地拉着阿诚走出弄堂口,上了一辆黄包车。
阿诚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年初三时,他不小心砸了一只碗,又被打了一顿,关进小夹间。
孤儿院虽然困难,若想再给一个孩子口吃的,未必做不到。妙芳回到院里,向两位修女讲了这件事。
阿曼达修女和阿奈修女慈爱善良,都起了恻隐之心,便和妙芳一起去找这个叫做阿桂的女人,恰在她家门前碰到做工回来的她,对她说:“让你的孩子来我们这里帮忙吧,虽然给不了工钱,但活不多,总能让他三餐吃饱。”
妙芳看见门缝里有什么在晃动,那个男孩正往外看。
不论两位修女怎么劝说,阿桂都不肯,冷冷地说:“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去做下人!”
“孙先生说‘国民平等’!”妙芳忍不住呛她,“帮佣做工怎么啦,你也是做帮佣的,就算是到码头扛麻包,靠自己出力挣饭吃,就不下贱!你以为这样关着他饿着他就高贵了?!”
阿桂既词穷,又不敢与她们争论,愤愤道:“我不与你们说!我的儿子,便是死,也要听我的!”说着便回头要伸手去开门。
“他不是你亲生的,对吧!”妙芳突然大声说。
阿桂猛转过头,眼里射出几可杀人的光来。
“捡来的抱来的,总之肯定不是亲生的!”妙芳如连珠炮一般,“哪个当妈的能对自己的亲骨肉这样呢!整日被关在家里挨饿受冻,还要挨打,若是真的生活困窘也就罢了,若我、”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若我姆妈还在,就算只有一口吃的,她必会让我先吃,若只有一件棉衣,她也必会套在我身上,这便是血缘,这便是母爱!”
她隐约记得,“妙芳”小时候也是住在这样的弄堂里,家虽清贫,但她有一对视她如珠似宝的父母,爱她呵护她,姆妈总把她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给她做好吃的,教她认字学数,父亲做工回来有时带上两块糖,几块糕,都进了她的肚子,只是突然有一天,街上突然闹哄哄的,晚上父亲没有回来,第二天,姆妈也被拿着枪的人带走了,也没有再回来,她躲在桌子下又怕又饿,哭着哭着,后来大约是房东来收房子发现了,她就被送到阿曼达修女这里了。
现在想来,那一年的初夏,正是上海工人大罢工的时候,妙芳的父母,八成已经不在了吧,可是他们的那种疼爱和亲昵,虽然模糊,却又深刻。
她好像依然记得姆妈被拖走时,挣扎中看向自己的泪眼,哀戚绝望,又满是担忧和不舍,那一瞬间的回眸,永远定格在心里。
有了对比,就更为阿诚不平。
“可是看看你,看看你自己,平头正脸,面色红润,穿得干净体面,可见不是没有能力让阿诚过上好日子,”妙芳语带鄙夷,字字铿锵,“可你没给过他爱和关心,而且根本就是恨他,虐待他,折磨他,你就是个疯狂恶毒的变态!”
阿桂脸色发白,胸脯急速起伏,气得快要发狂。
“你侮辱了‘母亲’这个词的伟大高尚以及所有的一切,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母亲!”
阿桂叫了一声,就扑过来,妙芳才不怕呢,抬脚就往她膝盖踢去,痛得她跪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怕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阿曼达和阿奈急忙把妙芳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