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那中年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不屑一顾地继续道:「行了,你家丫头又不是黄花闺女,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家那小子也就是粗鲁了些,你们也犯不着揪着不放。这样吧,我们三家商量好了,每家再加一万块钱,一共六万……」    我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谁要你们的臭钱!你们那几个畜生强奸我妹妹,就要去坐牢!」    中年男子打量着我,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一阵哆嗦。然後他慢慢地说道:「杨一斌同学,你好。你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对吧?听说你学习成绩很一般,连普通本科都不一定考得上吧。」    他说的是事实,但我浑身发抖地吼道:「这事跟我学习有什麽关系!」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扫视在场的人一眼,然後慢慢地说道:「带头的黄家那小子,他姨爹是什麽身份你们知道吧?早就找路子给他搞到了一个保送到警察学校的名额。呐,你们家世清白,你看着身体也很好。黄家小子出了这事,现在这保送名额也用不上了。只要你家丫头换个说法,重新做个笔录,这个保送名额就给你了。总比你拼死拼活地考个野鸡大学强。」    我从来没有那麽愤怒过。从来没有。我气得笑了起来:「我学习怎麽样是我的事,考不考得上好大学和你们有什麽关系!那几个狗东西,强奸我妹妹,我一定要……」    对方根本都不正眼看我:「那就试试。我没什麽本事,只混了个政协委员。    黄总可是市人大代表,家里亲戚好几个在公检法的。刘总我就更不用说了吧?你们这个镇一半的财政都靠他的企业。你尽管去告。我们不是怕你们,只是不想为这种小事牵扯精力。我们开的条件已经很优厚了,你们最好清楚这一点,不要得寸进尺。」    「那又怎麽样,你们地位高,就可以犯法了?」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单纯,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以为王子犯法真能与与庶民同罪。    那中年男子也不再理我,转向父亲问道:「好了杨国泰,我们也给了你时间考虑,现在又加了条件,你也该表个态了。我还赶着去县里开会,没时间在这磨叽。希望你认清楚形势。你辛苦一辈子为了什麽?不是为了你这儿子吗?靠他,靠你们自己,能有什麽出息?以後上个不入流的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退一万步说,你就算告倒了我们又怎麽样,你儿子还不是就这样,比你能强多少。    现在我们保送他去员警学校,出来就是员警,一辈子吃国家饭的,这可是天地之差。和这个比,那六万块钱只是小意思。你明白的吧?」    父亲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期待着他的拒绝,但他的反应让我恐惧。    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了一声「娘……」奶奶则抹着眼泪回答道:「还能怎麽办呢。还能怎麽办呢。」於是父亲便转向那中年男子,黝黑苍老的脸颊上每根深深的皱纹里都堆积着愁苦,满头衰草般的斑白都摇曳着屈辱,茫然地说道:「那要我们怎麽做……」    「爸?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我从来就不熟悉的男人,发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不由得恐惧地叫了起来。    那中年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很聪明的选择。这几万块钱可以改善你们现在的生活,保送名额又可以改变你们家庭将来的命运,何乐而不为?」然後回身对两名员警之一道:「小胡。」    一名员警打开公事包,取出几张已经写好了内容的纸。中年男子接过纸,递向父亲:「你和你家丫头签个字就行了。」说完又掏出几紮钞票:「钱在这里。    那个保送名额需要时间操作,不过你放心,黄家小子用不上了,丢也是丢。我们这边会帮你儿子安排好,你们什麽都不用管,等着拿通知书就行。这里有警察作证,这里还有一张调解协议写着这个事,白纸黑字,不会赖你们。」    我看着父亲接过那几张纸,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麽无力。我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改变不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爸,不行啊,别啊。」    父亲扫了一眼那几张纸,然後对我道:「斌子,我不识字,你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我嚎啕大哭。父亲叹了口气,拿着纸走向我和心儿的房间。片刻之後,心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我冲进房间,从痉挛般哭着的心儿手里抢过那几张纸,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内容是什麽。    他们要心儿承认自己是在卖淫,因为嫖资纠纷而诬告那几个畜生强奸。现在水落石出,念在心儿还未成年,年幼无知,所以不予追究。    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残忍的恶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颠倒黑白竟然能到达这种地步。我发现人类的无耻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我嘶喊着要撕掉那几张纸,但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挨了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    多年以後我看到一句话,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大人不是不知道对错,但相比对错,他们更优先权衡利弊而已。    後来我无数次尝试分析我父亲和奶奶的心理。随着年纪增长,让我越来越恐惧的是,我发现我越来越倾向父亲的选择。    因为我越来越倾向於按照利弊思考问题。    毫无疑问,选择妥协会给我整个家庭都带来可观的利益。六万块钱,对我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笔钜款。除了改善生活,一直因为我的大学学费发愁的父亲不必再有那麽大的压力。而保送到员警学校,对我整个家庭来说都意味着命运的改变。    牺牲微不足道,只是为心儿讨回公道的机会而已。    如果不妥协,又会是什麽结果呢?    当时的我以为只要我们不妥协,就一定能把强奸心儿的畜生绳之以法。但现在我自己当了员警,终於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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