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夭
有道旁飘零的梧桐黄叶,萧瑟得诚实,该落叶时就落叶,管你是不是秋老虎的天气,它们不搞虚假繁荣。
耳边一迟疑的询问:“小爷不下车么?门房来请您进去。”
这一断了他的沉思,他们在冯公馆的门口徘徊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露生叫司机摇下窗:“六爷肯见我么?”
“老爷瞧见您车一直停在这,就猜到是您来了。”门房弯腰就着车窗,轻回道,“白老板快请吧,既然人都到了,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冯耿光在书房里坐着,他在家也仍是一丝不苟的衣衫笔挺,掩盖了一些颓丧的神情。露生的车像流浪猫一样在他楼下转来转去,六爷原不想搭理,又看见那小黄车可可怜怜,在树底下爬了一儿,好像要溜的样,阴着脸叫门房这猫抓来。
仆人带着露生进来,他也懒得抬头,低头看着报纸道:“来了又不进来,被人关在外面,关习惯了是吗?”
“不知您在不在家,也怕您见了我不高兴。”
冯耿光听他乖乖的一句,忍不住抬起眼来——这一抬眼吃了一惊,露生额茶杯口的伤疤,似乎是流血溃烂,如今刚结的新疤,不觉愣了片刻,皱着眉问:“这怎么回事?磕头脸磕坏了?”
露生规矩道:“我是来跟六爷赔罪的。”
“我问你脸怎么回事。”
“重庆的时候发了两天高烧,火气顶在疮口,有些化脓——我也没想到烂成这样。”露生摸一摸伤疤,淡淡一笑:“好在已经结疤,不妨事的,随它去吧。”
冯耿光见他笑也淡淡、话也淡淡,浑不放在心的样,顿时气不一处来:“不妨事?你是连戏都不要唱了吗?自己的脸搞成这样,还赔罪!赔什么罪?你搅和这些事情还没搅合够吗?”他将金表往案重重一拍:“我跟你说的话,你没有一句听到心里去。从前和你说什么来着?叫你学学畹华、专心唱戏,你偏不听,现在不摔一跤、输一,就摆这个万念俱灰的腔调?你要是破相了、毁容了,谁还来听你的戏?白瞎了畹华为你忙前忙后!”
“六爷教训的是。”露生垂头道,“可这些都是小事,我就是不唱戏了那也没什么。我只问六爷一句话,孔祥熙背里谋算的这些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冯耿光给他气得倒仰——什么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哪儿养出来的孤拐孩,怎么这么牛心左性!
“好、好,权当我都说废话。”他冷笑道:“你这是来赔罪么?你这是来问罪的。”
露生见他真恼了,低了低头。
“我在海学戏的时候,梅先生跟我说一件往事。他和谭老板合演汾河湾,相公回来,问娘要茶,正经是娘该回一句‘无茶只有白滚水’,相公说,就拿白滚水来。谭老板加科问道,什么是白滚水?梅先生顺着他的话说,白滚水就是白开水。我问梅先生,加这一句是什么思,岂不累赘?梅先生告诉我,北京人不知道什么叫白滚水,都叫白开水,乍一说滚水他们弄不明白,加这一句,是要叫他们听懂。”
他并不辩解,只是平平叙话,“台人看戏,和台下人是两回事,我也是北京人,不懂得白滚水是什么,需要您说知。”
冯耿光满心的愤懑,到此忍不住笑了一:“你自小在南京长,是哪门的北京人?”
“比也兴也,六爷博学,自然懂得。”露生目不转睛看他,“问到您面前是我不懂事,可求岳受这么委屈,我一定要弄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吃了这个亏去——除了问您,我又能问谁呢?”
冯耿光恨叹一——好个说话的孩!这份聪明要用在勾心斗角,只怕谁也不能胜他,可惜勾心斗角这种事,不是才能,而是天性。
人太善良也不是好事。
好一儿,他摩着金表道:“我当然不知情,我只是猜、但也只猜到一星半点。在美的时候他叫你筹备演出,那时候我就有些疑心,因为法币正是千头万绪的时候,那档口明卿留在美,仿佛调虎离山,又似乎缓兵之计。”
“六爷既有这个念头,为什么当初不说?”
“我难道没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