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稿

>   他声音虚弱极了,是大病未愈,全靠一口气顶着说话,求岳从铁条仅有的缝隙里抠着眼睛往下看,朱丽叶一样地猴在窗户上,激愤和狂喜冲得他拿头撞窗户,嗓子早就哑了,干吼:“露生!是不是你!露生!我在这!”

  露生居然听见他的声音,露生抬起头来,竟恰恰与求岳四目相接,拔足奔到窗下:“你真在这儿!我来了!我带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命运的恶趣味,他们俩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上演一些名著气质的名场面——角色还总是扮演得不太对。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脚步声转瞬就到了他门前,外面乒乓砸锁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静下来,露生隔着门唤道:“哥哥,你别急,这门一时半会砸不开,文鹄现给你撬锁,你在里面千万别急。”

  文鹄道:“我很快。”

  “我不急,不是,我很急但是你不要急。”求岳几乎想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儿?”

  露生在重庆高烧了两天,医生用酒精和药水逼退了热度,人和病毒一起被折腾坏了,因此不敢疾行,缓缓地今天上午才到南京。

  榕庄街的人都是大半年没见他了,开门看见小爷包着纱布回来,又是喜悦又是吃惊——露生每次回来都是负伤,也不知他是什么娇花,离了南京必定缺枝少叶。柳婶抱着就要哭,露生含笑道:“都已经好了,婶子不必大惊小怪。我去洗个澡,你和红儿把这几位大哥好生安顿下来,周叔去隔壁通传一声,晚上先叫他们住在学生的宿舍。”

  周裕在旁也一并答应,麻利地叫丫鬟小子们接待客人,自己陪着露生一路往里走。

  “小爷要是早些回来,倒能跟少爷见一面,他前天晚上回来了,可惜你不在。”他知道露生心里记挂什么,“没你在他身边,弄得头发蓬乱,也不像个人,连齐管家都看不下去,把我也骂了一顿。”

  露生瞅他笑道:“周叔这么些年,见了他还是唯唯诺诺的,咱们这儿以后不必看他眼色。”问起求岳,嗔怪的语气也放软了:“衣服又没有换?我就知道他这人自己照顾不了自己。”

  周裕笑道:“还好,回家来,万事都妥帖了。在这洗漱吃了个饭,又去那边看太爷了。”

  “太爷怎么了吗?”

  “说是心口疼,病了好些日子,非要见一见少爷——我说那样子去了反而吓着太爷,少爷纯孝,齐管家又不听我的,到底还是拉他去了。”

  露生停下脚步:“太爷硬叫他回去见一面?”

  周管家公报私仇:“正是呢,其实少爷的脾性,咱们这里多熟悉了,吃的用的都称他的心,何不在这儿睡一晚再走呢?睡一晚,今天指不定能见着您。齐松义倒会说他,三言两语的,把他说走了。”

  露生听了这话,掉头便走,留下热水都还没烧开的柳婶惊诧在后,追也追不上他一阵风的脚步。

  “就凭这么一句话,你就知道我在这里?”

  “太爷是什么样的人,还用得着我说吗?”露生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爱你如命,怎么舍得耽误你宵衣旰食的大策,别说你没有病,就是真病了,他也决不会拦着你不让去——我们在句容的时候,他尚且不肯让你来回探病,此时又怎会为了心口疼的毛病让你挂心不安?事出反常,必然有妖,我算定他是要把你扣在这里,才使计骗你回来。”

  求岳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天降神兵也不过如此!他一直觉得黛玉兽是他的外挂,但这挂得也太他妈到位了!碧瑶雪琪能比吗?小龙女有这神机妙算的本事吗?

  可这一刻两人均无喜悦之感,都是心头冰凉,求岳沉默地蹲在门前,露生垂泪道:“无论怎样,你还有我。”

  求岳没有做声。

  ——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连自己仅有的一点信念也要没了。

  门开了。

  穿堂的冷风扫过他们肩膀,求岳困兽一般脱笼而出,露生追上他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只怕你到了也已经是回天乏力的局面,哥哥,你须做最坏的打算,能退则退,千万不要伤心动怒!”

  求岳只觉这话刺心已极,连应一声的心思都没了,摔开露生的手道:“我知道!”

  他抓着衣服钻进汽车,转眼车子已不见尘烟。

  文鹄看露生摇摇欲坠的样子,试探着问:“要不小爷你先休息一下?”

  露生咬着牙道:“去叫黄包车,咱们快去中山北路。”

  汽车的轮彀飞转着、黄包车的脚步也飞奔着,他们追日一样追着时间、赶着路程,向中山北路的会场疾奔,这真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想逃。

  会场内同仇敌忾的情绪在消散,谁也没有说话,而自保的念头却使他们不知不觉地分向两个阵营。

  日资进场,其实是分为两个方向进场。一方面是资金的进入,它将控制银行的命脉;另一方面是日本货品的倾销,政府惠日政策之下,它必然会对国产商品造成致命的打击。

  现在联系他们的只有一条共同的利益,那就是法币开兑,只要接受媚日的条件,法币就能恢复信用,大家也都能喘一口气。

  ——如果,如果牺牲其中一个部分,接受日资,或者接受日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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