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二五一章

  大和尚法秀自虞府出来时, 恰巧碰上从听涛小筑回家的虞归尘,法秀忙拉低风帽欲疾步而去,不意虞归尘见他身形鬼鬼祟祟,轻呵一声“什么人?”已错身拦住法秀去向。

  法秀知无从掩饰, 只得低声见礼:“公子, 是老奴。”

  庄园中的事,虞归尘虽甚少留意,却还是辨出他的声音来,迟疑问道:“留白叔?”法秀勉强一笑,见虞归尘不住打量自己,知他定要起疑心,遂往四下里看了两眼,道:“公子有话还是问大人罢, 老奴不便久留, 告辞了。”说着竟真的匆匆让礼,就此去了。

  等进了父亲的园子,虞归尘先行拦下一名婢子:“方才大人会客了?”那婢子道:“是, 客人刚走片刻。”他挥挥手, 接过婢子手中的托盘,立在阁前轻叩了两下门, 唤道:

  “父亲。”

  “是冬郎回来了?”大司徒略带慵倦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虞归尘应声而入, 将药毕恭毕敬端呈过去, 方慢慢退身立于一侧道:

  “父亲今日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大司徒未参与八月初九的朝会, 因前两日秋雨忽降,天气转凉,一时着了风寒,此刻鼻音仍是沉重,却笑道:“小疾而已,冬郎不要挂心了。”

  虞归尘一面将漱口的青盐水取来,一面轻声道:“方才我见着留白叔了。”他微微动了动眼帘,听得父亲喘息声似又粗重两分,父子二人沉默有时,大司徒却问道:

  “静斋,我一直未问你,你和璨儿,是不是一早皆知成伯渊的事?”虞归尘默认不语,自成伯渊染病以来的这颗心,从未真正落下来过,此刻终经由父亲打破,反倒让他没来由地一阵轻松。

  “你和璨儿,根本不知他要做什么,是不是?只不过他嘱咐你们什么,你们就照做了,是不是?”大司徒眼中细细碎碎晃着的一些情绪,虞归尘抬眸拾尽,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的意思,大司徒眯起眼睛细细看着爱子,半晌眼神中透出光来,“时人都说你和阿灰是如玉公子,那些众人如漆,尔独如玉的场面话倒也不错,阿灰那块玉,这些年已磨得那样狠,早就开了机锋,你呢静斋?”

  无锐温润亦刚烈,沉静不言非无才。

  虞归尘摇了摇头,低沉应道:“阿灰的事情,我心底也难过,他本不必如此,其实有些事,”他艰难地将目光略微一转,“我也早想问父亲,当日东堂之上,父亲为何说出那样的话来?西州城的将士为何被小周将军压了下去?还有方才,留白叔为何通身是那样的打扮?”

  这其间的疑点密布,他只要肯沉下心来将此事前前后后细致梳理一番,便自有所悟,自有所得,然每每于此,他断然不肯要这份所悟所得,以至于此刻将这话和盘托出,竟无疑又像是一场释放。

  大司徒喉间滚涌出一阵长吟,默了良久,缓缓起身,将手轻轻置于虞归尘肩头,似有若无地点了两下头,声音里已满是苍老疲惫之态:“静斋,是我让你为难了。”

  轻飘的声音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心口,又好似雪花般无尽的锋锐薄刃,一刀刀片在他肺腑各处,虞归尘双膝一软,不由跪倒,一丝惧意倏地地从脊背窜起直打得脑仁巨痛难忍,他语调踟蹰,目光且都不知往何处投放才好:

  “父亲为何……定要如此?”

  大司徒低首望着爱子失神而无助的模样,竟是头一回见到,爱怜地近身将手放于他头这阿罗汉的神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

  果真,成去非顺势望去,竟是第一回发觉阿罗汉的神情如此莫测,那似悲还喜,似哀还乐的模样,当真让人恍惚分不清楚,而那两旁木板书写的偈语随之映入眼帘: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这世上的事许真无缘由,真无结果,不过只有个结局罢了。而众生的这一世,是茧,是蝶,不到最后一刻谁人又能知晓?

  两人侍立一处,静观片刻,再也无话,直到踩着那一地落叶出来时,虞归尘仰面看了看这萧萧秋色,背对着成去非,突兀地道了一句:

  “他已经老了,伯渊。”

  时空仿佛都就此凝滞,成去非闻言那执鞭的手底一慢,还是抚上了骏马的两边鬃毛:“静斋,你都知晓了是么?”

  虞归尘转身失力一笑,未置可否,静静跨上马背,道:“伯渊,你说,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成去非尚未上马,仰首看着他面上那处青紫,淡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同父亲几乎如出一辙却又南辕北辙的一句言辞,听得虞归尘一下愣住做不得声,定定看成去非半晌,终释然地露出一抹真正的、纯粹的、如玉无锋的温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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