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谋大事黄雀在后,再回首俱是前尘

  谢知方低下头,看着挡在他身前的姐姐谢知真。

  养在幽深宫殿里的贵人,本该仪态万方,尊荣无比。

  在这一天以前,她也着实是那样的。

  可此时,美人钗斜鬓乱,面色苍白,身体一阵阵痉挛颤抖着。

  再也不见一丝往日里的言笑晏晏,从容温婉。

  她的胸口,插着数支乱箭。

  锋利的箭头,穿透她柔弱的娇躯,又扎进他的身体里。

  两个人,像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合时宜的,谢知方想起这个比方,莫名有些想笑。

  他张开嘴,没笑出声,却咳出几口鲜血。

  猩红的液体滴落在姐姐身上,她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没了血色的唇瓣,像过早凋零的海棠花,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气声。

  福至心灵,谢知方贴近她冰冷的脸颊,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艰难问道:“姐姐……你说什么?”

  他皮糙肉厚,且内功深厚,都疼成这副德性。

  帮他挡去大部分伤害的姐姐,此刻又有多疼,他想都不敢想。

  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下来,滴在被血洇透了的华美宫装上面,将血色冲得淡了些。

  但很快,新的血液又涌了出来。

  “阿……阿堂……”她气若游丝,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对不住……是姐姐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说完这句话,她无力地垂下了头颅,香消玉殒。

  谢知方愣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用力抱紧她。

  他低低哽咽了几声,对天长啸,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嘶吼。

  哪里是她没有保护好他。

  明明是他连累了她。

  “啊啊啊啊!”不知不觉,他已泪流满面。

  对面那个,他名义上的姐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抬起右手,准备发出第二阵箭雨的号令。

  “为什么!”谢知方眸色晦暗无光,显然已是万念俱灰。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成王败寇,我输了,我认栽,哪怕你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无话可说。可她是你的结发妻子!她一直谨小慎微,尽心服侍你,和我的感情极淡,这几年更是甚少来往,为什么你连她也不肯放过?”

  坐享渔翁之利的六皇子季温瑜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感情极淡?为了保护你,不惜忤逆于我,不惜舍命相救,谢知方,这也叫极淡?”

  “你也说了,成王败寇,这样叛党家族出身的女人,如何配做我的皇后?如今,她自愿赴死,也算是识时务,你们姐弟俩,黄泉路上做个伴儿,不是挺好的么?”

  说完这句,他毫不留情地挥了挥手。

  无数箭镞破空而来,带着致命的杀意。

  谢知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紧紧抱着姐姐,把她护在怀里,避免她的尸身再受到额外的损伤。

  可到最后,两个人还是被射成了刺猬。

  前半生杀戮无数,谢知方自然是不信鬼神的。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竟然脱离了那具躯壳,漂浮在半空中。

  眼前走马灯似地倒放过他的生平事迹。

  异变突生,造反逼宫,党争之斗,官至人臣,名满京华,行伍磨折。

  然后是,已经被他抛之脑后许久的,他的少年时。

  满脸桀骜的少年,尚未加冠,长发用一根青玉簪草草束起,背着个单薄的包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阿堂!阿堂!你别走!”身后,着一袭青色衣裙的少女气喘吁吁追过来,脸上爬满泪水,“阿堂,你等一等!”

  眼皮子越来越重,谢知方却不肯就范。

  他吃力地睁着眼睛,竖起耳朵,想要捉住这飘渺的影像,想要再多看一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秀美容颜。

  少年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和少女争执了几句,依稀提起“姨娘”、“不公”、“从军”、“出息”等字眼。

  别的,他听不清,也记不得了。

  少女哭得越来越凶,到底拗不过他,偷偷撇了眼空无一人的宅院,塞给他一荷包自己节衣缩食了不知多久积攒下来的碎银子。

  眼前已经一片模糊,谢知方却忽然回忆起,那个荷包的样子。

  姐姐绣工最是出众,翠绿色的丝线绣出颇具风骨的修篁竹石。

  那个荷包跟了他许久,装过蜜饯零嘴,浸过蛮夷人的污血,到后来他封侯拜相,那方寸布料也跟着水涨船高,装起了金锞子。

  一直用到内袋破损,他才依依不舍地把荷包收了起来。

  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所以根本没有看到,那愁思满怀的少女,倚着门框,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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