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少年已经再次陷入了昏睡,眉尖紧蹙着,仿佛沉在什么噩梦之中。陆清则轻轻抚平他的眉宇,安静地离开了寝殿,在旁边的暖阁洗漱一番,向长顺要来纸笔,思索了下。史大将军对朝廷心寒已久,他若是发信过去,直言找到小世子了,恐怕并不会得到信任。想了想,他没有直接写字,提笔勾勒,依着回忆,将林溪身上的玉佩画了出来,又看了两遍,确认上面繁复的花纹一丝未错,才搁下笔吹了吹,换上了长顺差人去陆府拿的朝服。等用了早餐,纸上的墨也干涸了,他折起信,塞进信封里,走出暖阁,交给小靳:“烦请将这封信送去漠北,务必交到史大将军手中。”小靳收好信:“是!”漠北军务繁忙,回京之时听闻史大将军早已带兵去了瓦剌,昨日收到了军报,想必仗也快打完了,收到这封信时正好。陆清则戴好面具,看着小靳离开后,便又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去了文渊阁。几位阁臣也是差不多时间抵达,看陆清则准时来了,都纷纷露出假笑。这病秧子,往日里三天两头就得昏倒喝药,怎么还没倒下?陆清则非但不倒下,奏对时反而挺有精神,颇为游刃有余地。文渊阁内安静一片,陆清则翻看着阁臣票拟的奏本,淡淡提问:“礼部员外郎丘荣蔚与同僚醉酒狎妓,按律当杖责六十,为何按下不表?”“太常寺少卿之子阎泉明当街纵马,踩踏卖菜郎致死,被抓去大牢后,仅两日便被放出,刑部上折言是卖菜郎一家讹诈,既如此,就让北镇抚司去查查,到底是不是讹诈。”“工部上月二十日开支三百万两,详细用途、去向未禀明,让杨尚书递个奏本说清楚。”“礼部和鸿胪寺拟的秋猎单子驳回重做。”“御史孙安上谏,太安知府刘平原向吏部郎中鲁威行冰敬……”陆清则的声音十分平稳,清清淡淡的,不高不低,始终维持在一个线上,兼之声线清润,入耳动听。但此刻钻入耳中,却让众人一阵阵头大。那些按下不表的,不予处置的,除了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外,还能有什么原因?陆清则看着人柔和,行事怎么这般不知圆滑!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来陆清则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和淡雅,手握代行大权,强硬起来,是真的会动真格。他们只能强压不满。从清早到晌午,众人才稍歇片刻,伺候的宫人上前奉了茶。陆清则低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喉咙,余光觑了眼一直悠哉哉的卫鹤荣。其他几位阁臣觉得他抢了权,压了他们一头,心里郁郁不满,卫鹤荣这位大权在握多年的首辅倒没什么意见的样子。他不怕吗?不论是哪种掌权者,应当都会恐惧失去权力吧。尤其是卫鹤荣,如他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权佞,待他失去权力那一日,就是葬身之时了。陆清则摩挲着茶盏,正想着,外头来了个小太监,满脸喜色:“陆大人!长顺公公派我来告诉您,几位御医的药起了效,陛下方才醒了一小会儿,陈太医说已有了方向,余毒清理,也只是时日的问题!”这话一出,除了陆清则、冯阁老和卫鹤荣,其余人眼底皆难以掩饰地滑过丝失望之色。这小皇帝,倒是命大。这出戏虽然不是陆清则安排的,不过也在他预料之中。卫鹤荣虽然不能让陈科在药里动手脚,但能命陈科故意干扰其他太医的思路,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解毒的方向。现在卫鹤荣需要太医发挥作用,能够解毒,便让陈科又带领各位太医走回正确方向,如此,徐恕就能“失去作用”,移交刑部以待处死,否则就算是卫鹤荣的手,也伸不到诏狱去。卫鹤荣彻底中套了。陆清则腾地起了身,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那便好,那便好,陛下有说什么吗?”小太监低头道:“陛下醒来时不是很有精神,没说什么便又睡过去了,但脸色比前两日好看许多了。”陆清则抬脚就想赶去乾清宫看看,却又脚步一顿,略有迟疑地看了看身后各位阁臣。除了冯阁老外,其他人恨不得他快滚,露出含蓄的笑:“陆大人,陛下既然醒过一会儿了,说不定还会再醒,你要不要去看看?”“是啊,这些奏疏我等处理完了,再叫人送去乾清宫罢。”“看你脸色不好,恐怕也是累了,你这身子,若是累倒了可怎么办。”陆清则露出副深思苦想状,然后感动地坐了回来,语气坚定:“诸位大人年事已高,也尽忠职守,还如此体己我这个年轻人,我怎么好意思离开,将繁重事务全交予你们?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看着,我去了也不能为陛下解毒,倒不如为陛下多做两件事,待陛下再醒来,也能宽心些。来,我们继续吧。”几个卫党简直眼前一黑,被他那句“为陛下多做两件事”堵得没话再说,话都给陆清则说完了,再催陆清则离开,好像就是让他少为陛下办事似的。刚才还不如不说话,让他自个儿走了算了!卫鹤荣作为首辅,坐得离陆清则最近,呵呵一笑,低声道:“看来陆太傅的心情不错,还有心思逗他们几人。”陆清则不清楚卫鹤荣搭话的意图,又抿了口茶,不咸不淡道:“陛下有所好转,我自然心情好。我看卫首辅神色怡然,也撞见什么好事了吗?”见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卫鹤荣一笑,自然道:“当然也是因陛下见好,十分欣悦。”顿了顿,卫鹤荣也端起面前的茶,看着里面浮浮沉沉的茶叶,笑意略有深意:“陛下与陆太傅情深意重,醒来时必然着急想见你,陆太傅不回去当真可以吗?”陆清则听出不对,和善地和他对视一眼。不是错觉,卫鹤荣刻意咬重了“情深意重”四个字。宁倦在外人前对他,顶多就是个尊师重道。他哪儿看出的情深意重?乾清宫内的宫人极少,且都被详细摸清了祖宗十八代,个个都是清白出身,而且很少能接近南书房和寝殿,负责护卫的锦衣卫也经过重重筛查,除了这两日有几个御医住进了偏殿,其余的都可确保无误,卫鹤荣哪能看到他与宁倦平素的相处。那就是在江右时发生的事?他疑似染疫,陈科误诊,宁倦不顾危险冲到他身边,手把手照顾着他,衣不解带守了他数日。确实当得上是情深意重。只是卫鹤荣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让陆清则想起了昨晚在黑暗中面对的少年灼灼的目光。陆清则语气淡淡:“陛下醒来想见我自会宣见,就不劳卫首辅操心了。”说完便不再看他,重新捡起奏本看过去。他们因陈科而更改策略,暂时搁置了潘敬民与账本的事,但一直不动,卫鹤荣也会发现不对,或许会察觉到他们已经发现陈科是内贼。那本好不容易得到的账本,就算没办法弄倒卫鹤荣,也该发挥点光与热。陆清则一心两用想着,处理完了今日的奏本,天色已暗,他与几个阁老道了别,从容地坐上轿辇回乾清宫。刚到乾清宫不久,就有人来传信:“陆大人,刑部来人,将徐大夫提走了。”陆清则挑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