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妆长衫的男人立在那里唱戏,另有一人痴痴地听。他们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疯人,因为全被戏音抓住了心神,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在梦里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缕魂,遇见神仙鬼怪没有稀奇的。要不是在梦里,可没法解释此情此景呀!人间哪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商细蕊的戏引来了人,也引来了鬼。远处巡逻的日本兵结队跑来,吹响警笛,人们蜂拥而至,蜂拥而散,程凤台拉着商细蕊也跑,他们被日本人捉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不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细蕊从戏里醒过闷来,就是他拉着程凤台跑,一口气跑回锣鼓巷,二人停下来面面相觑,双目交缠,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种剖开了皮肉的神气,像受过大惊吓或者大惊喜之后,一个人最本来的面目,没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程凤台还来不及喘匀气,就被商细蕊按在门板上亲,亲得门板嘎嘎作响。屋里小来没有睡,在给商细蕊等门,便问道:“蕊哥儿回来了?”商细蕊叫道:“睡你的!别出来!”他不要小来开门打照面,翻身跃上墙头,探出一半身子朝程凤台伸出手,目光热得烧人。程凤台与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们眼下这份形状是只属于彼此的,不能被看见,不想被看见,要躲着满世界的人。商细蕊力大无穷地将程凤台拉拔上墙,程凤台刚才跑得两腿发软,往下一跳,商细蕊将将接着他,没接好,两个人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商细蕊搂着程凤台就发了疯,手下用劲勒得他要断了气,没头没脑地吻他,说是吻,其实是用牙齿咬他的嘴唇,程凤台总算还有两分理智,说:“回屋去!别在这闹!”拉拉扯扯回到屋里,商细蕊蹬起一脚踹上门,发出一阵巨响,接着摔到床上,床也发出一阵巨响。他们一句闲话没有,在床上翻滚出好大的动静,把帐子上悬的脸谱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动静消停下来,外间小来起床扫地洗漱,有鸟在鸣叫,程凤台新栽的梅树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卧房窗上。商细蕊枕着程凤台的胳膊,把脸谱覆在面上,透过那两只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经说院子里的梅树不用剪,长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着那旧影追忆前朝,反而伤心。商细蕊过去听了毫无感触,现在忽然明白过来,等程凤台携儿带女这么一走,他天天看着窗户上的梅树影子,到时候伤心不伤心呢?程凤台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会儿,二爷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呢。”说着就接连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还是得睡会儿,吃中饭喊我起来,我要去见小东洋。”他这副少爷身坯,比起商细蕊,真是不够用的。商细蕊说:“昨晚不是挺有劲的吗?这会儿虚的,合着你就靠色心活着了。”程凤台说:“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少色心。”商细蕊瞪起眼睛就动粗,掐程凤台喉咙:“裤子还没提,你就不认账!”说完当场脱掉戏衣,不往幕后走,竟朝台下一跳,径直朝程凤台说:“二爷,我们去宵夜。”商细蕊仿佛真的饿极了,双手并用摘下头面首饰塞到小来怀里,露出原来的短头发,水衣外头套长衫,系一件浅色薄斗篷,不卸妆,幸而化的是清水脸,夜里乍看上去并不醒目。他拽着程凤台的腕子,头也不回的,逃难一样的走了。松坡将军不由得喊:“班主!”黎巧松拿毛巾一掸膝盖上落的松香粉,面无表情扭头下班。小来拾起商细蕊的戏服,挽在臂弯里,朝商细蕊离去的方向默默出了会儿神。松坡将军一摊手,对小来说:“得!小凤仙抛下将军跑了,唱的叫哪一折戏?林冲夜奔么不是!”程凤台瞧着今晚的商细蕊,和往日大有不同。商细蕊总爱说规矩,后台摆错一件兵器他要说,台上做错一个动作他也要说,今晚半途停戏,带妆离台,无论如何不是个规矩,倒不说自己的不是了。他二人没有坐车,走出去不远就是菜馆,过去的北平夜里多么热闹,打牌的听戏的跳舞的,散场之后都要来吃,现在只有少数几家有胆量做夜市,做也做得低调,非要推门进去才知正在营业。商细蕊斗篷兜着头脸,偶尔说话的时候露出侧面的鼻尖嘴唇和眉睫,灯火底下近看戏妆,浓郁的嫣红、粉白与黛蓝,描画成就一只聊斋里的艳鬼,深夜里出没了食人骨髓的那一种,诡异而好看,气质森然,身上带着上下百年的故事,与平时淘气的小戏子都不像了。他们挑了一间新开的川菜馆子进去吃,虽然几近凌晨,颇有几个食客在堂。商细蕊坐定位子翻下帽兜,说:“小时候,唱完夜戏饿得发慌,等不及卸妆洗脸,换了衣裳就偷跑出来吃宵夜。”他摇摇头:“后来自己做了班主,出了大名,要以身作则。不然满后台的戏子都带妆出来吃饭逛街,岂不像目莲救母,忘了关上酆都的门,放出十万个小鬼。老百姓要报巡警的。”程凤台掏出一块白手绢丢给他,笑道:“那报巡警不管用,得上回龙观请道士了。”商细蕊把手绢放在唇间磨蹭擦拭,戏妆的口红等会儿吃在嘴里是苦的,要事先擦掉。菜馆小二正巧来传菜,见到商细蕊低头抹嘴,纳罕一声:“我说怎么还没上菜,客官嘴上就辣出血了!好家伙,吓我一跟头!”商细蕊眼皮一翻:“你们这不是川菜馆子嘛,听口音老北京啊?”小二猫腰:“您要四川的堂倌?有!”一招手:“瓜娃子!来!”换上一个愣头愣脑的老实孩子,商细蕊点了两个菜,吩咐要多多的辣子,等菜上了桌,血红一片辣椒盖满菜碗,程凤台根本不能下筷。商细蕊就着凉茶,吃得很欢。程凤台说:“这么吃,你嗓子还要不要了?”商细蕊竖起食指嘘一声,他一边在吃,一边在偷听隔壁桌小男女吵架呢!程凤台放下茶杯笑了:“耳朵又好了?”吵到后来,女方一摔手包,捂着脸跑出去,男方丢下钞票,急急去追。那一桌菜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瓜娃子把钞票掖兜里,几个碗碟来回一倒,商细蕊探头望见,连忙制止:“哎!你别倒了啊!多可惜啊!”他对瓜娃子说:“你端过来,我买折箩菜。”就有卖折箩的,也不是这么个卖法儿。瓜娃子年轻老实,本地话说不利索,应付不来这么不要脸的人,转身把老北京喊来。老北京听完商细蕊的要求,尴尬笑了:“哎呦,这哪成啊!您二位这穿戴,上品的人物!不能吃剩的!让人笑话!”商细蕊道:“怎么不能,你认识我是谁,就知道我上品了?”老北京认不出商细蕊是谁,只看此二人的打扮卖相,多半是捧戏子的爷,带着戏子来寻开心的,笑道:“恕我眼拙,猜您是位角儿。”商细蕊道:“水云楼听说过吗?”老北京算被问着了:“嗨!饶是我在四川呆了十年,水云楼商老板还能没听说过?贵妃醉酒游园惊梦,电匣子都听烂了!”商细蕊道:“什么商老板!打今儿以后只有周老板!我!水云楼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