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迎春的悲剧使他心神俱伤。钮白文要他再来一本,商细蕊都快哭了,心想就算看在九郎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拿我当牲口使唤啊,哀怨道:“钮爷……”钮白文堵着他话头:“别!商老板!商老板!今儿您无论如何不能推脱!您受累!赶明儿我来府上给您道乏!再说,嘿,这不都赖您嘛!”商细蕊呆了一下:“赖我?”钮白文嬉皮笑脸的,放声道:“也赖我,低估了二位角儿!谁想二位能把《汾河湾》演这么好呢!招得人都哭了!嗨!别说座儿了!我见过多少好戏!今儿我都看哭了!”一指自己的眼皮:“瞧这眼睛还肿着。”他也是借机奉承侯玉魁,说着话,朝侯玉魁哈腰作揖,侯玉魁没搭理。钮白文转过来对商细蕊接着说:“这是寿宴的堂会,您把底下人都招哭了,我得找补回来啊!这儿谁够格找补的?”他朝侯玉魁那边使了个眼色,轻声道:“我倒还想叨扰这位爷,可是哪敢呐!我和您才是有交情的。”商细蕊想想,钮白文作为宁九郎的弟子,几乎能算是他的师兄了。当年在齐王府住了大半年,钮白文进进出出一直对他很客气,还给他带糖白糕吃,这交情确实不浅。无可奈何点了头。钮白文一拍巴掌:“成嘞!”掀帘子登台向下笑道:“商老板说了,《汾河湾》不喜兴,怕福晋见怪。再给来一出《珍珠衫》!”下头连连爆出叫好。在等候好戏的时候,先演一出《双背凳》做垫场。商细蕊闷闷地对着镜子补妆。侯玉魁两三个小时没有碰过鸦片,到这个时候,什么精神意气都使完了。抽了两口大烟,打了小片刻的盹儿,再睁开眼看后台,视野里水波荡漾的一片涟漪。商细蕊扮完妆该上场了,他点翠的凤冠,大红连珠戏服,桃花妆面水杏眼,已然是柴郡主托世。侯玉魁之前还没发现他扮相也那么好。灯火晕染里,一个珠宝堆出来的戏中美人儿,发着光一样。侯玉魁想到在很多年前,南府戏班的后台里,他抽大烟抽晕了神。那时候宁九郎商菊贞他们都在。少年宁九郎也是这样一身艳丽的郡主装扮,他拍拍他膝盖,笑道:侯老板!再不扮装就误戏啦!老佛爷要怪罪啦!商菊贞在旁拉长着脸道:让他睡!反正老佛爷体谅他!你就让他睡!睡到天亮才好!看看砍不砍他的头!这一晃眼就改朝换代,花去枝头了。一样戏子拥攘的后台,一样的鸦片烟,不过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主角儿。侯玉魁觉着没了老搭档,唱戏就没什么趣味,上戏台对着那些初出茅庐的后生们,怎么着都不对付,不知道是后生不够好,还是他太固执。商菊贞他们走后他就仿佛泄了气似的,所幸还有宁九郎撑他一撑。后来宁九郎专心带徒弟,他就干脆不唱了,沉寂几年,以为这辈子和戏的缘分已经到头了。想不到今天还能找到些许过去的激昂,夹着伤怀,汇成一种感动,非常复杂。商细蕊要上台了。侯玉魁对着那大红色的背影懒懒道:“小子,闲了来家坐坐。”商细蕊眼睛崭亮地一回头,幅度太大,摇得满头珠翠哗朗朗响,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侯玉魁怎么会请他登堂入室。侯玉魁当然不会再重复一遍或者再对他表示出什么好意,闭上眼接着打盹儿。商细蕊看向小来,小来笑着对他点头,证明他听到的是真的。商细蕊顿时心花怒放,之前的疲倦一扫而空,活龙活现地上场去,他风姿万千的柴郡主一出场,也使得台下客人们精神大振。范涟和齐王爷激动得双双站起来鼓掌叫好。程凤台心想,这个小戏子真是沾到戏就跟打了吗啡似的。《珍珠衫》再演完,都到夜里近两点钟了。老福晋又赏了一盘子银元,指名是赏给商老板的,目测总有一千多块。她年纪大的人到底撑不住,辞了客就去睡了,安王爷一个个贵客寒暄过来将他们送走,程凤台和范涟拖在最后磨磨蹭蹭的。范涟坏笑道:“姐夫,怎样,你回家歇着?还是……恩?”程凤台斜他一眼:“多废话!”然后撇下小舅子就往后台去了。后台的戏子都走得差不多了。程凤台进去,正撞着小来嘟囔着个脸从里面跑出来。小来抬头瞅了瞅他,目光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好像有种惊慌和羞愧。程凤台含笑叫了一声小来姑娘,她也不理,埋头走开了。程凤台好奇之下快步进去一看,肚子里顿时蹿出一股火气——安贝勒站在商细蕊椅子背后,手伸在他襟口里来回乱摸呢!商细蕊还有心思摘下头面很认真地归置进匣子里,完全不受影响。他甚至也不避讳那几个剩下的戏子——名声就是这样被他自己作践坏的!程凤台先是脸色一沉,然后马上装出一个笑,放重脚步边走边叫道:“商老板!今儿的戏真好!您的《汾河湾》可是炉火纯青了!哟!贝勒爷也在!”安贝勒飞快地把手从商细蕊衣服里伸出来,一脸没有过够瘾的扫兴:“程二爷也是票友?”侯玉魁一瞪眼:“问他干嘛!我还做不得娃儿的主?!”商细蕊又很羞涩地点了一点头,表示确实一切都凭侯玉魁做主,他没有意见,万事依从。钮白文当场笑出来。从前商细蕊对宁九郎也是这样乖巧,不过因为宁九郎宠着他,他有时候还要撒撒娇,争辩两句。在侯玉魁这里,他真乖得跟兔子似的。钮白文笑道:“我斗胆给二位出个主意,自家唱堂会,打扮也不用改了,索性来一出《汾河湾》怎么样?”《汾河湾》与《武家坡》妆扮差不多,内容也差不多。不过《武家坡》只要口齿清楚,嗓子在调儿,人人都可上台来票一段。《汾河湾》就太考验做工了。非行家不能演,非行家不能品。好多名伶都难以把《汾河湾》演出彩来,是很吃功夫的一出戏。而且这两个人没有排演过,今天之前甚至从未相见,难度就更大了,简直就是一场冒险。侯玉魁居高临下地睨着商细蕊:“这出可难!”商细蕊腰背挺直了:“不怕!”侯玉魁满意一笑,回头对钮白文道:“这出戏不大热闹,今天这日子怕是要忌讳,您还是问问老福晋的意思。”慈禧太后最爱看做工戏,老福晋也就最喜欢,客人们更是巴不得今夜里全是他俩人的戏,有得看就很高兴了,哪儿还敢挑拣悲剧喜剧。主顾点了头,再没有话说的,所有戏单靠后排,专给他俩腾出一场《汾河湾》。侯玉魁和商细蕊一前一后下场,进了后台,侯玉魁把手里一件东西往后一抛。商细蕊反射性地接住一看,是那锭三两三的道具银子。侯玉魁道:“小子,还行。”明明是夸奖的意思,他口吻还是那样高傲。商细蕊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悄悄叫小来把银子收起来,他要作纪念,不打算还给人家。两位角儿很简单地换了几件打扮,使角色看起来与之前有所不同。倒是等候扮演薛丁山的小戏子上妆需要一点时间。这期间,侯玉魁闭眼坐着,几个随从又是给他揉肩膀,又是给他沏浓茶切水果丁,摆谱的动静把整个后台都搅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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