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之前送他的琴谱上标了出来,让他有精力就多弹,过几天会统一检查。关瓒不疑有他,放下分装药盒,他重新在教学筝的一侧坐下来,将琴谱翻到夹有第一枚书签的位置。注意到柯谨睿没动,关瓒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柯先生不是要准备视频会议的材料么?”“交给助理去做了。”端起茶杯,柯谨睿用杯盖轻推水面浮叶,头也不抬地说,“我再坐坐,你应该不介意吧?”关瓒想说他介意,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因为他会到了另一层意思,这男人可能是在催促昨夜的考虑结果。他略显局促地绷直脊背,侧身朝向对方,静了几秒,才道:“关于您提的那件事,我考虑好了。”此话一出,柯谨睿不甚明显地微微一怔。这显然跟他留下的原因有出入,但事无交心,关瓒会误会也算是情理之中。柯谨睿明白却没点破,放下那些千丝万缕的纠葛不谈,他本人还是对小家伙的答案很有兴趣的,只不过从反应来看,怕是要让人失望了。果不其然,关瓒有意没去看对方的眼睛,弱弱地说:“我不想让老师失望,更不想让他发现我还有跟现在截然相反的另一副样子。柯先生,说实话您的提议我很心动,我也承认……”他顿了顿,似是很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有成为服从者的瘾癖。”“但是我们离老师太近了,不能自欺欺人地认为可以将这种关系隐藏得完美无缺,一旦暴露大家都很尴尬。我什么都不是,可对您不可能没有影响,还肯定会让老师动气,得不偿失,您觉得呢?”柯谨睿因为一个姓氏猜疑了半宿,到现在总算是从老爷子口中坐实了关瓒的身份,这样一来于情于理都不会强求,更不会再提红馆发生的那场“意外”。他凝神注视着关瓒的眼睛,静默了很长时间,才不疾不徐地缓缓说道:“可以,老爷子年纪大了,难得有个看中的人,我不跟他争,也尊重你的意愿。”关瓒听闻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柯谨睿看在眼里,觉得很新鲜。他入社会的时间太久了,身边尽是千面百态的人精,很难接触到这种谨小慎微、真实得不染瑕疵的小家伙,昨晚一时兴起提了个摆不上台面的金钱交易,一半是出于逗弄,另一半也的确是想尝尝滋味。柯总人前披着道貌岸然的衣冠,翩翩君子,人后也不介意直视欲望深处的龌龊,风流得坦坦荡荡。不远处,柯谨睿双眸微敛,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抚琴的手,看它时而屈指绷紧,时而放松地上下扫弦。不得不承认,那小家伙生了双很漂亮的手,不仅是肌肤白皙、指骨修长匀称,他的手腕很细,腕骨略略凸起,看上去有种能被轻易折断的脆弱美感,而且的确灵活,以至于看它弹曲不光悦耳,还好看得赏心悦目。倏然之间,一声错音不巧传出,紧接着被接下来的一组琶音笨拙地掩盖下去。柯谨睿表面继续做不动声色的听琴人,心里倒是很坦荡地笑了。不过多时,一曲终了。关瓒满脑子都是刚才出现的几处错漏、几处抢拍,心脏愣是比弹琴以前跳得还快。他十分忐忑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这才硬着头皮看向柯溯。柯溯定睛瞧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多久没碰过琴了?”“差不多有十年了。”关瓒回答。“舅舅和舅妈不同意你学琴,难道连弹都不允许么?”“我舅妈嫌吵,也嫌摆在家里占地方,所以把我父亲留下的筝都转手卖了。”“可惜了。”柯溯长叹口气,“不提这个,说说你为什么喜欢这曲吧?”关瓒坦言道:“我只考过业余四级,《渔舟唱晚》是考级曲目,练得比较多,放到现在也是记得最清楚的曲目之一。而且这首是我父亲手把手教我的,授课之余还听他提过很多次,现在想想应该是真心喜欢,我听多了印象自然会更深刻些,大概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吧。”柯溯问:“你父亲是怎么提起它的?”关瓒摇摇头:“我那时候也就六岁,记不清了。”柯溯又问:“那你对这首曲子了解么?”关瓒继续摇头,柯溯笑笑没着急开口,而是取过谱架上面的一本乐谱递过去,说,“翻到第一百二十九页,你看看是什么。”那本乐谱包着白色书皮,看不到封面,但被翻动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全部页面都变得非常松散,想来是个很有年头的老物件。关瓒不明所以,按照对方的交代翻到对应页面,然后很惊讶地发现正好是《渔舟唱晚》的谱子。这页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右上角还缺失了一小块,关瓒下意识去看内容,注意到每一小节的简谱上都被细心地标注好了指法,在某个弹段旁边还有备注,上面写着“按音时手背必须gong起,不能ta”。这本乐谱的主人时年多半是个很小的孩子,笔记歪歪扭扭,不会写的“躬”“塌”二字还需要用汉语拼音代替。关瓒一遍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犹豫着原本想要主动问问,结果不经意间地一抬眼,他扫到了曲名右下的两个名字,然后很意外的发现下面的那个正是——译订:柯溯。他霍然抬头看向对方,喃喃道:“原来是您啊……”“看来我们不止有眼缘。”柯溯说,“注定了我这一辈子到头,晚年师门里就该有你。”他端起旁边矮桌上的茶盏,苍老的手不利索地打颤,牵动杯盖也在“叮叮当当”微微摇晃,“你来,咱们随意点,敬杯茶就算入门了。”关瓒站起身绕过两架古筝,接过茶盏,在柯溯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他抬头看向柯溯,喉结滚了滚,却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柯溯笑得眼睛弯起,脸上的每一条纹路似乎都变得尤为深刻,也尤为柔软。他伸手覆盖上关瓒发顶,掌心缓慢摩挲:“傻孩子,叫老师啊。”没来由地,关瓒眼眶酸胀,忙紧眨两下将那种古怪的冲动压下去,恭恭敬敬开口道:“老师,您喝茶。”“哎!叫得好……叫得真好!”柯溯嗓音发颤,眼圈登时红了,“这声‘老师’叫出来,我就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培养你。”他接回茶盏喝了一口,再放下杯子,亲自将关瓒扶起,“只要你肯努力,老师保证在自个儿闭眼以前,让这当今的民乐圈能有你的一席之地。”那一字一句关瓒都听的真真切切,可心里却始终有种不合实际的荒谬感。不过两天之隔,他就从一个身份低微的小保姆,转眼变成了“筝王”柯溯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真的?“这辈子在央音听过我专业课的学生很多,但真正进了门下的只有十个。”柯溯捧着关瓒的手,十分爱惜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小十一,也是今后最受宠的老小,要听话,记住了么?”老人的掌心很凉,皮肤松弛,像是在手骨上套了层人皮。关瓒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总觉得柯溯给予给他的感情太深了,或者说是期望太高了,他一下承担不起,在兴奋过后只留下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只要努力就够了么?他忽然变得不那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