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种建中温书温了好一会儿,出来时刚好见到明远在将从洛阳一路搬到京师来的几盆牡丹摆在向阳但有不太晒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见明远指挥众人,将绘有吴道子真迹的几幅门板堂而皇之地摆在客厅里……种建中一时也是无语,摇摇头,回去继续温书去了。明远将一切收拾停当,直接去自己的卧室里躺下,黑甜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又洗了个热水澡,似乎这才将一路上的劳顿全洗去。他刚刚换好衣物,外面向华进来报,说是从陕西一路跟过来的车夫找到了回长安城的差事,明日出发,前来辞行。明远当即匆匆写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让那车夫捎回长安,带给舒氏娘子和十二娘。他将家书和一贯额外的车资给了那车夫,车夫千恩万谢地去了。这时天色已黑,明远一问,便知早已错过了驿馆的饭点。但明远也不担心,他带上向华,走出驿馆,自去街面上觅食。他在长安时就曾听说,汴京城里酒肆饭铺林立,通常不论饭点,随到随吃。这次他亲身经历,确乎如此。从驿馆出来不多远便是朱雀门,沿街道往西去,明远已经看了一路的招牌——这招牌比他在长安城里见到的那些招牌和幌子要气派多了,即便是在晚间,也可远远望见。毕竟这些招牌,都是“灯箱广告”——将半透明的帛布绷在木制或者竹制的架子上,内部点上蜡烛或者油灯。晚间远远看去,都是异常显眼。在明远看来,竟有点后世热闹的商业街上霓虹灯遍布的感觉。那些灯箱广告旁,是高大的“彩楼欢门”1,也就是用竹竿等物扎制的门楼,再缚上彩纸或者彩帛。门楼上装点着各种式样的各色绢花,在夜色下看起来栩栩如生。跟在明远身边的向华,乍一来到汴京这样的繁华大都市,便只觉眼花缭乱,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事事向明远询问。明远随口回答:“这……看起来像是一家‘正店’。”偏巧明远的解答被一名路人听见了,掐着胡子回答:“这位小郎君说得不错。这原是京中最有名的正店之一,叫遇仙正店2,以酿造玉液酒出名的。”明远:好耶……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他袖子一扬,便想去那遇仙正店里大手笔地解决晚饭问题。谁曾想向华傻乎乎地问人家:“遇仙正店,去了就能遇仙吗?”几个路人听见了,全都哈哈大笑。更有人揶揄向华:“小伙子,那里确实是能遇‘仙’,但是需要多费钱钞……”明远一眼望见那座辉煌正店跟前挂着的栀子灯1,知道那是里面有歌女陪酒的饭馆。果然,那人在路面店铺的灯光掩映下看见了明远的容貌,笑嘻嘻地又补了一句:“如果是你家小主人去了,就未必要多费钱钞,不仅能遇仙,仙没准还赶着来遇你。”明远保持礼貌的态度,暂且将这当成是恭维话。谁知向华依旧没反应过来,伸手挠头:“所以……这里头是道观?”四周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明远也忍俊不禁,终于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向华依旧不明白,最终被明远拉走。看这样子,向华这淳朴少年还是不宜直接带去这些声色娱乐场所。于是明远没有选择遇仙正店,而是带着向华沿街慢慢闲逛,路过曹婆婆肉饼店和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李四分茶3,最终在朱雀门附近夜市挑了一家小吃摊,选了几样“杂嚼”4。他睡了半天才起床,到了晚上便胃口不大。而向华却是“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看着向华狼吞虎咽的样子,明远只得又给他买了几个酸馅包子5。这酸馅包子又叫“面茧”,是一种两头尖尖的长包子。包子里的馅料是经过发酵的蔬菜,也有内里加了肉末的“豪华版”。明远原本想象不出“酸馅”会有多好吃,但他看向华狼吞虎咽,一连吃上好几个,打着饱嗝说好吃。明远便也忍不住,自己也买了一个尝尝——还真的好吃,面皮精道,馅料酸香扑鼻,十分开胃。明远更添了几分“逛吃”的兴致,沿着汴京城的街道,信步向前走去。这时街面上已有更鼓响起,行人渐稀。街道两边的店铺却华灯依旧,似乎都没有打烊的打算。明远直到二更方才返回驿馆,没忘了给种建中捎上两样吃食,都是适合做宵夜的,水饭、爊肉、旋煎羊白肠6……他抵达驿馆的时候,种建中刚刚合上书本,虽然说是“吃过了”,但很明显还是欢喜的。第45章 百万贯汴京城里, 五更天便有人打着木鱼,在街道上报晓叫早。天色蒙蒙亮,明远看看外面的庭院里不见种建中的身影, 赶紧披上袍服, 带上向华, 迅速从驿馆的小院中溜了出去。——被种建中逮到可是要扎马步,练弓箭的。昨晚明远在外面逛夜市的时候, 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汴京城的“好处”, 因此心里痒痒,今天无论如何要来亲身尝试一下。他一出驿馆,走上西大街, 街道上已如昨天白天进城时一样热闹。道路中央挤着各种马车驴车独轮车, 骑马者中混杂着行人,一起缓慢而有秩序地往来。街道两侧的铺面大多已经下了门板,这些铺面跟前两步之内, 有东京市民摆出的各种小摊。整条街道热闹喧嚣, 宛如一座早市。明远按照昨晚问的,先去了一家供应“洗面汤”的小店。所谓“洗面汤”, 便是早起刷牙洗脸。住在汴京城中的市民, 若是早起不想自己生火起灶,可以直接到这样的小店里,吩咐来上洗面汤全套。明远当然带了自己的刷牙子。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小店是否提供“牙膏”, 明远也让向华捎来了明家在长安城里“定制”的牙膏。然而到了店里一看, 牙膏却也是提供的,且各种香型丰富。明远看了看, 还是觉得自家的合用, 便将自带的牙膏交给伙计, 请他帮忙跑腿,去汴京城里出售牙膏的铺面里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味道相似的。就在他刷了个牙的时间里,“洗面汤”也准备好,不冷不烫,温度适中,和着一条崭新的面巾,送到了明远手边。当然,明远还是习惯用自己的。店家当即表示:“客官您请自便,但若您常来小店,可以将自己用惯了的面巾留在这里,小店会给您做好了标记,绝对不会弄错的。”明远:这么贴心?他不置可否,慢慢用自己的面巾将脸擦了一遍,揽镜自照,见镜中人唇红齿白,少年俊秀。他刚好从镜中看到一个面皮微黑,高颧骨、脸颊长阔的中年男子,也正乜着眼看着镜中他的面容。这时店内一个伙计便跑来问:“这位郎君,是您需要理发修面吗?”他话刚出口,便看见了明远那张清秀坦白的面孔,便知自己失言了,连忙道歉。原本偷看明远的中年男人顿时笑出声来,指着明远道:“这小郎君风流倜傥,直可入画,无须再‘修’,需要‘修’的,该是老夫才是啊!”明远只见这名微显富态的男子,大约三十出头,身穿一身普通的圆领直裰,戴着硬幞头,一张笑脸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