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想到代为口粮的食物的时候。

  终于彻底明白,做个忠臣诤臣,根本无力左右皇上昏聩偏信,无力更改朝堂腐朽倾颓的时候。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陆璃的时候,少年状元跨马游街,一身抱负,满腹文章。

  在那三日的长跪里,陆璃其实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游魂,一个放弃了自读书识字起就坚持的操守,放弃了嶙峋傲骨,放弃了立身之本的游魂。

  于是将此身彻底沉入泥淖,再不要什么千古清名。

  怀里的身体忽然颤栗着绷紧,宋戎心口微缩,似有所觉地落下目光。

  那双仿佛永远不为所动的清凌寒瞳里,终于无声落下泪来。

  “清光……”

  屏息抚过他脸颊上冰冷的水意,宋戎嗓音沙哑,语气近乎恳求:“别忍着,不要紧,这里没有旁人……”

  “不是我在哭。”

  当然清楚这时候一旦泄露,宋戎就一定会顺藤摸瓜地弄清楚一切,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有利局面就再也无从挽回。

  苏时涩声开口,用力攥紧对方的衣物,极力克制着过于强烈的情绪,却依然无能为力。

  不是他在哭,是这具身体在落泪。

  心脏悸栗,胸口窒闷,每一寸身体都被激烈的痛楚淹没,寒意悄然临身。

  寒夜漫漫,四顾孑然。

  残破的身体已经无力承载过于激烈的情绪,陆璃死死抵在他颈间,身体隐忍到无声颤抖,终于仓促抬手掩上唇间。

  苍白修长的指间,忽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红。

  “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拥住那具终于力竭颓然下来的身体,宋戎把人整个护进怀里,一遍遍抚过依然隐约颤栗的脊背,笨拙地重复着单调的劝慰。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叫他心生恐惧。小心地将人揽在臂间,低头望下去,确认了那双眼睛里依然有着亮芒,才终于稍稍放心。

  苏时闭上眼睛,抬手按住心口。

  刀割般的痛楚渐渐平复下去,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执念,仿佛也已随着那一口血彻底散尽。

  “还没有过去。”

  双目重新睁开,凛冽寒芒回到那双眼睛里,定定迎上摄政王怔忡的注视。

  还没有过去,还没有完成最后的那一步,没有让这副躯体彻底归于尘埃,没有榨干这条生命的最后一点价值。

  他接手这具身体,不是为了因私情而动摇,不是为了一时心软就有所妥协,然后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能去做。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压太子,除非将我斩杀,不然皇上永远都无法确立真正的帝王之威,永远都会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只有杀了我,才能彻底肃清朝堂风气,一扫先朝旧弊,才能叫那些蠢蠢欲动的手缩回去。”

  冰雪般的清寒目光径直落入黑沉的眼底,那具伤病交加的身体忽然迸出不容违逆的强横威严,攥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仿佛要勒进骨骼,血肉交融。

  “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宋戎,你不能毁了它……”

  听见对方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宋戎的身体一颤,被握着的手骤然攥紧,炙烫的心口终于无限冷下去。

  他有无数理由去留住陆璃,去替他洗清罪名,帮他昭雪,叫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苦心和牺牲,可这一切,却都抵不过对方的那一句话。

  陆璃走到今天这一步,才真正是煎熬心血,殚竭虑。

  这是一条早就定好了结局的路,如果他非要强行更改,才真的会叫对方的苦心谋划毁于一旦,那时的陆璃即使活下去,也已然毫无意义。

  眼前的人显然已经到了极限,目光却依然执着地凝在他身上。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再插手了。”

  宋戎的心彻底沉下去,胸口再不剩半分热气,语气却仍极温和,忽然向前倾身过去,将人重新拥进怀里。

  “清光,我从没告诉过你,十三年前我们在京城见过一面——那一面,我至今仍难以忘却分毫。”

  听见他的保证,那双眼睛里苦苦支撑的光芒忽然一闪,终于暗淡下来,于是冰消雪融,只剩下平和的疲惫释然。

  像是忽然放开了所有的戒备,也放下了所有苦撑的支持,陆璃温顺地靠在他肩头,安静地听着他的话。

  那双眼眸里的锋芒终于柔和下来,却也一并暗淡了所有的耀目光华。

  迎上他安静的目光,宋戎哑然轻笑,温柔地抚上苍白清秀的眉眼。

  “自那日起,我便时常在想,宋戎自幼无甚大志,此生若能与他朝暮,便不算虚度。”

  他的掌心尽是粗砺兵茧,力道丝毫不敢使得太过,只是极尽轻柔地拂过指下眉峰,小心地释开其间微蹙的纹路。

  “如今朝暮已得,心愿已足。就让宋戎送右相一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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